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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赳赳:陆九渊心学大要 ③

新京报     2023-04-28 15:33:07

陆九渊学风浩荡,光霁日月。有“浩然”之气象。其以“易简”为法,不事雕琢、刊落名教,自得而得,不至而至。

1.学而能立,方称为学之道

为学者,首当立志。若不立志,所托非学。若能立志,更有何事。故陆氏言:“志乡一立,即无二事。”此可见立志乃头等大事,惜乎今人以快乐为本,不求学问之志。遂每况愈下,每下愈况。学问之志,即求道闻道之志。生命之道,洞然明白,方不负今生今世。陆氏说:“道非难知,亦非难行,患人无志耳。”陆九渊有此一番比较:“人之不可以不学,犹鱼之不可以无水。”人怎么能不追求学问呢,学问与人生的关系,就如同鱼和水的关系。“学乐”即“鱼乐”。鱼优游水中,即如同人优游学中。假如有不志于学的人,仍会为欲所缚、为私所累。这是陆氏的反复劝学:“不志于学,虽高才美质,博物洽闻,终亦累于其私,况下才乎?”


(资料图)

无志之人,随波逐流,自是盲聋不知。然而亦有负志之人,用力太过,遂成痴病,此又是一大关节。故陆氏说:“盖事无大小,道无浅深,皆不可强探力索。人患无志,而世乃有有志不如无志者,往往皆强探力索之病也。若无此病,譬如行千里,自一步积之,苟不已,无不至。”有了学志之后,就会染上第二层病,那就是强探力索,自己蛮干。此亦不可取。陆九渊警告:“人苟有志于学,自应随分有所长益,所可患者,有助长之病耳。” 如若不志于学,则仍是一个木石之人,徒有痴愚之心而已。故陆氏言:“不专心致志,则所谓乡学者未免悠悠一出一入。私意是举世所溺,平生所习岂容以悠悠一出一入之学而知之哉?必有大疑大惧,深思痛省,决去世俗之习,如弃秽恶,如避寇仇,则此心之灵自有其仁,自有其智,自有其勇,私意俗习,如见晛之雪,虽欲存之而不可得,此乃谓之知至,乃谓之先立乎其大者。”学而不去其私意,仍是陷溺之学,小人之举。私意俗习,当断即断,不可犹豫顾虑。如此痛下决断,则是为学之志。乡愿之学,则有私意徇情,以随缘为藉口,行懒惫之实。陆氏于此亦有发明:“所谓‘万事随缘’者,正所谓习气使然也。吾人居广居,立正位,行大道,得志与民由之,不得志独行其道,岂肯作此等语也。”

学问之道,陆氏遵从孔夫子之教。三十而立,是立学;四十不惑,是解疑之学;五十知天命,是通达之学。此学问之进阶,功夫之递增。这一绵密功夫,学人自可对照陆氏之语:“志于学矣,不为富贵贫贱患难动心,不为异端邪说摇夺,是下工夫,至三十,然后能立。既立矣,然天下学术之异同,人心趋向之差别,其声讹相似,似是而非之处,到这里多少疑在?是又下工夫十年,然后能不惑矣。又下工夫十年,方浑然一片,故曰五十而知天命。”

学问之道,在于独立。卓然独立,即卓然有学。故陆氏深知:“大凡为学须要有所立,语去:‘己欲立而立人。’卓然不为流俗所移,乃为有立。须思量天之所以与我者是甚底?为复是要做人否?理会得这个明白,然后方可谓之学问。”己之不立,即己之不学。己之所立,即己之所学。学而不立,只是俗学,人云亦云而已。学而能立,方称为学之道,既能研判析分,又能浑然一片,方是立学立人之正途。陆氏方说得明白:“学者须当有所立,免得临时为利害所动。”他又在信中论此:“立是你立,却问我如何立?若立得住,何须把捉。吾友分明是先曾知此理来,后更异端坏了。吾友却不理会根本,只理会文字。实大声宏,若根本壮,怕不会做文字?今吾友文字自文字,学问自学问,若此不已,岂止两段?将百碎。”陆氏之言,严厉至此。立学问根本,自能会得文字辞章。若不如此,则文字只是支离之学,不得大要,怕是难以立世。

学既要立,自不能追寻旧见。旧见乃外见,不是反求诸己之见。学既要立,当反求诸己,以己见地,证得万物。故己见非由外铄,自彻心源。陆氏有此一段心得:“大抵为学,不必追寻旧见。此心此理昭然宇宙之间,诚能得其端绪,所谓一日克己复礼,天下归仁焉,又非畴昔意见所可比拟。此真吾所固有,非由外铄,正不必以旧见为固有也。”吾所固有之见,与旧见互相参证,方是所学。旧见发引,己见自出,此是参学。若以旧见为宗,己在何处?若以旧见为见,是谁所见?然而此心同,此理同。己见见得彻,即见旧见皆是皆非皆名。见得旧见之是非名,即是己见。

2.学者不可用心太紧,不可陷溺、昏蔽

为学者,不可不用心。如何用心于学?陆氏说:“大抵为学,但当孜孜进德修业,使此心于日用间戕贼日少,光润日著,则圣贤垂训,向以为盘根错节未可遽解者,将涣然冰释,怡然理顺,有不加思而得之者矣。”只须孜孜进德便可,此心用于进德多一点,便是用于纵逸少一点。如此光润日著,自然濡养,疑释惑解,不思而得。故当用心存心于此。正如陆氏所言:“戕贼陷溺之余,此心之存者,时时发见,若火之始然,泉之始达。苟充养之功不继,而乍明乍灭,乍流乍窒,则渊渊其渊,浩浩其天者,何时而可复耶?”有此充养之功,自有浩然之气,何愁心学不成?学问若有得者,自能体会火之始燃,泉之始达。既燃既流,便使此心常照于学中,自可以得其“渊渊其渊、浩浩其天”。全心在学中,自能达此之道。

全心在学时,心亦有发紧发急之时,如何办理?陆氏说:“用心急者多不晓了,用心平者多晓了。英爽者用心一紧,亦且颠倒眩惑,况昏钝者岂可紧用心耶?”陆氏此言,是申明心不能太过,用心平实即可,不可发急发紧。若觉发急发紧,便是用功有差池,此最是病痛处,当觉下有省。他于信中说:“学者不可用心太紧,今之学者,大抵多是好事,未必有切己之志。”又言:“学者不可用心太紧。深山有宝,无心于宝者得之。”

陆氏屡屡强调学人要“平心”,心下要平实,不疾不缓,方能领略奥趣。陆氏追述:“大抵读书,诂训既通之后,但平心读之,不必强加揣量,则无非浸灌、培益、鞭策、磨励之功。或有未通晓处,姑缺之无害。且以其明白昭晰者日加涵泳,则自然日充日明,后日本原深厚,则向来未晓者将亦有涣然冰释者矣。”不要着急弄不明白,自有明白的那一天,只是涵养浸润、雍容度日,自能冰释前嫌。他多次述及:“学者读书,先于易晓处沉涵熟复,切己致思,则他难晓者涣然冰释矣。若先看难晓处,终不能达。”你看,他反复述此:“读书之法,须是平平淡淡去看,仔细玩味,不可草草。所谓优而柔之,厌而饫之,自然有涣然冰释,怡然理顺的道理。”此中有心平之教,最是切实。故此莫要嫌陆氏罗嗦。实则学问之道,理本简易平实,并无种种花样。学人要学得,只是一句两句三句,然而实践功夫,则要一世两世三世。故陆氏再三提示:“急于辨析,是学者大病,虽若详明,不知其累我多矣。”还有:“纵有未解,固当候之,不可强探力索,久当自通。”

心正则学正,心陷溺于外物,则学亦攀援于外物。故学者不可陷溺其心。陆九渊慨言:“学者先须不可陷溺其心,又不当以学问夸人。夸人者,必为人所攻。只当如常人,见人不是,必推恻隐之心,委曲劝谕之,不可则止。若说道我的学问如此,你的不是,必为人所攻。”陷溺其心者,自是会以学问夸人。此是外教,非是内学。心若陷溺,必是外物私欲牵引,一心向外,则所学非途,物迷心乱,方寸便失。方寸即失,便称陷溺。于此学人不可不慎。

有心向学,还要对治心下昏蔽。此心跃跃,不向陷溺,便落昏沉。陆氏以其经验传授之:“但恐心下昏蔽,不得其正,不若且放下,时复涵泳,似不去理会而理会。”他还是那句老话:“所谓优而柔之,使自求之,厌而饫之,使自趋之,若江海之浸,膏泽之润,涣然冰释,怡然理顺,然后为得也。”对治昏蔽之病,且放下便是,不去理会,待其自熟自明。此尤防钻牛角尖之举,多少学人性格偏激、性情偏狭,只是因为“不服气”而已,非要搞懂,非要弄明白,结果自造生搬、以执固为有得,以陋识为创见,不见全体大略,而自伐其性。此是为学偏差,误己毁人。假以时日,待其交磨成熟,可堪为训。

在陆氏时代,学风已差矣。对此他颇多建言。古人平实,而今人炫热。古人简易,而今人繁杂。古人定省,而今人浮夸。陆氏举例说:“盖古人皆实学,后人未免有议论辞说之累。当其蔽时,多不自觉,及其蔽解,回视前日之经营安排,乃知其为陷溺耳。”古人之实学,即平实之学,因平实而洞然明白。而今人则喜热闹之事,希他人慕羡。陆氏谈起古今之学:“今人读书,平易处不理会,有可以起人羡慕者,则着力研究。古先圣人,何尝有起人羡慕者?只是此道不行,见有奇特处,便生羡慕。”然而,如此以来,此心此学,便已陷溺,或陷溺而不自知,怎有超拔之日?陆氏沉痛之言说:“真不徇名慕外,好夸求胜,道实不难知也。君子之道,淡而不厌,简而文,温而理,又何必大声色也。”声色再大,皆是外物,不是己学。此亦不是君子求道之风。

他还是以古人为例:“古人不求名声,不较胜负,不恃才智,不矜功能,通身纯是道义。” 他反复申诉古人之学风:“古人之学,不求声名,不较胜负,不恃才智,不矜功能。今人之学,正坐反此耳。”陆氏以古讽今,以古劝今,正是为学之道统不可不传耳。因此,他大倡古人之学,厚古而薄今,实乃痛心使然。他又言:“道理无奇物,乃人心所固有,天下所共由,岂难知哉?但俗习缪见,不能痛省勇改,则为隔碍耳。古人所谓一惭之不忍,忍终身惭乎?此乃实事,非戏论也。”理本易简,人所固有,天下一心。为何今人多浑噩度日、知惭不改,妄过终生,岂不悔哉。可见,为学需对治惰性。对不知惭者,需猛力棒喝;对知惭却惰者,则要提撕奋起;对强力为学者,则又要促其平实。此正是陆氏教人之法,活人之道。不同病痛,各个对治。

古今学人,自是不同。不同在何别?心下陷溺,多欲多蔽。此是历史一路熵增所致,内在秩序趋向耗散。故学人须对抗熵增,正位凝命,敛心专敬,如此方得法。尽管那个时代没有“熵增”一词,但宋时学者隐隐能理解这一规律,即“逆水行舟,不进则退”。陆氏又申说古人意:“古之学者,本非为人,迁善改过,莫不由己。善在所当迁,吾自迁之,非为人而迁也。过在所当改,吾自改之,非为人而改也。故其闻过则喜,知过不讳,改过不惮。”孔子赞许颜回能“不二过”,同样的错误不再犯第二次,知过即改。陆氏之申说由此而来,由心发一惭悟,自能知过便迁改。非关外境之事,全由此心所出。

陆氏又言:“古人所贵于博学、审问、慎思、明辩者,政欲究知人情物理,使之通达而无所蒙蔽窒碍,小人异类无所窜其奸,于其言论施设,如见肺肝,则彼亦安得而不熄绝乎?”一旦受蒙蔽而致窒碍,则仁之不仁。人格尊严,也自然萎顿痴愚,遂成小人之状。由此可见,正人者正己,正己则天下亦正,所有蒙蔽窒碍,概不能存。一朝获此心悟,则一朝为圣人;时时获此印判,则时时为圣人。而今之学人呢,则如陆氏所言:“今之学者譬如行路,偶然撞着一好处便且止,觉时已不如前人,所以乍出乍入,乍明乍昏。”这只是一个虚头汉,出出进进,昏昏明明,不能以精进为本事,而只能原地打转。

3.学是思之源,思是学之流

“学”与“思”是一对大关系。学不思则不精,学过思则成病。如有些学人所知越重、所思越繁,叠床加屋,空耗精神,陆氏以“易简”之法对治:“学者疲精神于传注,是以担子越重。到某这里,只是与他减担,只此便是格物。”这也是陆氏所反复强调的,学者要精思亦要慎思:“学固不可以不思,然思之为道,贵切近而优游。切近则不失己,优游则不滞物。”孔子亦有言:“学而不思则罔,思而不学则殆。”学与思要相辅相成,如同挑担,不可一头太重。学弱则易胡思,学强则易弱思。此皆成精神内耗。如何对治学者的精神内耗?陆氏言:“苦思则方寸自乱,自蹶其本,失己滞物,终不明白。”

若是失学而思,则如陆氏所说:“人未知学,其精神心术之运皆与此道背驰。”此时只是去学而已,去学则启,有启则身心为之一变。陆氏说:“一旦闻正言而知非,则向来蹊径为之杜绝。若勇于惟新,固当精神筋力皆胜其旧。然如此者难得,但得不安其旧,虽未有日新,亦胜顽然不知与主张旧习者远矣。”如此当知,昨我非今我,旧人非今人。此学思之相益。

然而,再进一层。知非而不能去非,是真的知非吗?陆氏说:“自谓知非而不能去非,是不知非也;自谓知过而不能改过,是不知过也。真知非则无不能去,真知过则无不能改。人之患,在不知其非不知其过而已。所贵乎学者,在致其知,改其过。”有学有思,则能知能行。学而无思,则学而无行,此不是真知真学。真学者,知过即改,决不放任过去。学者深思,即是学以成知,起而后行。思者,变也,变化气质,变化言行。学是思之源,思是学之流。学术源流,尽在学思。

故而,陆氏言:“学者须是打叠田地净洁,然后令他奋发植立。若田地不净洁,则奋发植立不得。然田地不净洁,亦读书不得。若读书,则是假寇兵,资盗粮。”学者须在第一义上,取洁净一片,方能有精微之化。否则,学则成痴,学则成病,终无所立。甚至是为害甚大,离道甚远。

学则须读书。或者说,读书即学。但读书之法,有高有低,有精有宏。如何读来,如何读通,实乃一大学问。陆氏于此,颇有心得,颇堪玩味。他说:“读书固不可不晓文义,然只以晓文义为是,只是儿童之学,须看意旨所在。”此是读书进阶之理。读书先是读字面之义,但又不止于此,须明字外之义。如此方窥玄奥。故其又言:“后生惟读书一路,所谓读书,须当明物理,揣事情,论事势。且如读史,须他所以成,所以败,所以是,所以非处。优游涵泳,久自得力。若如此读三五卷,胜看三万卷。”经典好书,须反复精读,直至刻进大脑,重构思维,如若己出。但又不是机械强硬的死记硬背,而是一点一滴,沁入心脾。如此方知读书之妙趣无穷。但总归读书需精诚,他言此不倦:“书亦政,不必遽尔多读,读书最以精熟为贵。”

书既读多,便会自溢。读书与作文,如吸呼一样自然,方称上佳。故陆氏言:“读书本不为作文,作文其末也。有其本必有其末,未闻有本盛而末不茂者。若本末倒置,则所谓文亦可知矣。” 陆氏对读书之病,多有钩玄。他言:“书契既造,文字日多,六经既作,传注日繁,其势然也。苟得其实,本末始终,较然甚明。知所先后,则是非邪正知所择矣。虽多且繁,非以为病,只以为益。不得其实而蔽于其末,则非以为益,只以为病。”此正是繁碎之病,必得以“易简”对治。否则,学者多以书自重,以书自误,有违读书本旨。

读书之事,自有条畅之理。读书既能观风物,观风物可知盛衰荣辱。读书之条理,即治事之条理,亦即人心之条理。故陆氏说:“国风、雅、颂固已本于道。风之变也,亦皆发乎情,止乎礼义,此所以与后世异。若乃后世之诗,则亦有当代之英,气禀识趣,不同凡流,故其模写物态,陶冶情性,或清或壮,或婉或严,品类不一,而皆条然各成一家,不可与众作浑乱。”知此条理,便知知识如梯,全在境界。迈上一层,维度便高一层。上可兼下,而下不可兼上。故求知在于境界提升,维度突破。陆氏于此,自有心得:“人之知识若登梯然,进一级则所见愈广。上者能兼下之所见,下者必不能如上之所见。”

谈过读书之法,那何者又是作文之法呢?陆氏全心相授:“必令文义明畅,欲不劳其思索,不起其疑惑,使末不害本,文不妨实。常令文义轻而事实重,于事实则不可须臾离,于文义则晓不虹不足为重轻,此吾解说文义之妙旨必先,亦不可不知也。”他说文义需明畅,不离事实,且要少加修饰,朴实明理。否则,如他所言:“非明实理,有实事实行之人,往往干没于文义间,为蛆虫识见以自喜而已。安能任重道远,自立于圣贤之门墙哉?”以文辞害义,以才华自居,此是文人之弊,当思此过。

他屡屡告诫:“后世学者溺于文义,知见缴绕,蔽惑愈甚,不可入道耳。”文义需明畅,明畅即清通,清通则达道。此为文之条畅之美。若以繁文误人,实乃误己,如此两误,即与道隔,亦不足为圣贤之学。于此则如他说:“彼学不至道,其心不能无蔽,故其言支离。”不与道达,则终是支离事业,不足为训,亦足堪可怜。既便看待他人文字,亦能从支离中判其血骨,方是上乘。故陆氏言:“他人文字议论,但谩作公案事实,我却自出精神与他披判,不要与他牵绊,我却会斡旋运用得他,方始是自己胸襟。”自家有得主心骨,即可言断言续,不一而足。这样一来,所见即所得,运用之妙,存乎一心。也正如陆氏说:“所看之文,所讨论之事,不在必用,若能晓得血脉,则为可佳。”否则的话,心内无主,只是一味盲从,终非学者本事。陆氏告诫:“若但随人言语转,却是自家更无主人,何以为学?”

4.学正在于心正

然而,为学者如何方是家风?陆氏于此言辞简练、沉着痛快。他说:“学者大病,在于师心自用。师心自用,则不能克己,不能听言。虽使羲皇唐虞以来群圣人之言毕闻于耳,毕熟于口,毕记于心,只益其私,增其病耳,为过益大,去道愈远,非徒无益,而又害之。”师心自用:以师道之言,为己私欲所用,即是陆氏所言师心自用。此心是一己之私心,而非圣人之心,故师私心以自重自用,将圣贤之语,当作招牌伎俩,哗人耳目,实乃名利自重,此正是学者中的小人。

而如何是学呢,陆氏说:“大抵学者且当大纲思省。”否则的话,便成为俗学:“平时虽号为士人,虽读圣贤书,其实何曾笃志于圣贤事业,往往从俗浮沉,与时俯仰,徇情纵欲,汩没而不能以自振。”他说的是实情,大多数学人士子,不过是将学问当货物,将知识当贩品,正如俗语所言:学好文武艺,货于帝王家。学知识当公务员,如此换来栖身卖命,作一交易,不正是今人的写照吗?宋时之今,与今时之今,岂有两别?故陆氏最瞧不起这样的人,故语出沉痛:“常俗汩没于贫富、贵贱、利害、得丧、声色、嗜欲之间,丧失其良心,不顾义理,极为可哀。”

而好的学风不过是日常功课。每日当躬身自省,如此积久久之功,便有气质之变。陆氏言:“学者能常闭目亦佳。”他言日常功课说:“起居食息,酬酢接对,辞气、容貌、颜色之间,当有日明日充之功,如木之日茂,如川之日增,乃为善学。”

又言为学当以质朴为本:“为学无他谬巧,但要理明义精,动皆听于义理,不任己私耳。”

而为学者,不过在于“去蔽”二字。陆氏深知学问不是做加法,而是做减法。蔽去一层,学问自明一层。全部去蔽,则学问透亮,直是个心灵汨汨流出,知此即知陆氏学风大略。对于“去蔽”,陆氏如此申说:“学所以开人之蔽而致其知,学而不知其方,则反以滋其蔽。”启人性灵,开人智慧,要将蔽端去除。蔽端一去,学自有所出。故他言:“学有所蔽,则非其正,故曰诐辞。蔽而不解,必深陷其中,其说必淫,故曰淫辞。受蔽之初,其言犹附著于正,其实非正,故深陷之后,其言不能不离于其所附著,故曰邪辞。离则必穷,穷则必宛转逃遁而为言,故曰遁辞。” 此是对《孟子》补注,孟子原话所说:“诐辞知其所蔽,淫辞知其所陷,邪辞知其所离,遁辞知其所穷。”蔽而不正、蔽而不解、蔽而离正、蔽而逃遁,此四大弊端,可见学术与伪学术,差池常在一念之间。

学正在于心正,去蔽即得心正。陆氏说:“念虑之不正者,顷刻而知之,即可以正。念虑之正者,顷刻而失之,即是不正。此事皆在其心。”他又强调:“学必无所蔽而后可。”心不正,则为私欲所蔽。私欲所及,皆是私智而已,不免师心自用,与道不通。故陆氏说:“若任其私智,虽高才者亦惑,若不任私智,虽无才者亦明。”只有去除私智蔽端,才有大端既明之效。陆氏说:“大端既明,趋向既定,则明善喻义,当使日进,德当日新,业当日富。”然而私欲要除,天下有几人能做到呢?道学者,终归是枯淡之学。利欲熏心者,蔽端既多,私欲又盛,伪之又伪。

陆氏的话,揭露的是九成以上读书人的私念:买房、富贵,做人上人而已。故陆氏揭露之:“大抵天下事,须是无场屋之累,无富贵之念,而实是平居要研核天下治乱、古今得失底人,方说得来有筋力。”虽无几个人能做到克己之私,但有此私欲者,必然是崇拜没有私欲的人,能克念作圣的人。因此,这种道学,也必然总有人捧场。心不能至,而向往之。因此虽然香火不盛,但也香火不断。外物不足挂齿,内心当正位凝命。此才是陆氏之学:“场屋得失有命,不足计。后生作文,却要是当。”外境外缘,有穷有达,穷达福祸,皆有是命,何足挂齿。然而自己的道德文章,却是千古大事,圣人一脉,全系于此,故此不可不慎。

5.“道艺”之辨

孔子有言:“志于道,据于德,依于仁,游于艺。”此话一出,便有“道艺”之辨。历代于道艺,多有阐发。道为形而上,艺为形而下。道德发于心中,存乎良知。仁艺则见于行,行世优游。道在艺先,艺为道本之末。古人重道,而今人重艺,此是本末倒置。有鉴于此,陆九渊申说此理:“主于道则欲消,而艺亦可进。主于艺则欲炽而道亡,艺亦不进。”道进则志进,志进则欲消,欲消则艺自是精进。此是千古不易之理。陆氏又说:“以道制欲,则乐而不厌;以欲忘道,则惑而不乐。”

如何进道?提升德性,德性在诚,不诚无物,至诚如神。诚者,对上则敬,对下则爱。诚者即真,是为真诚。求真者对上则真敬,对下则真爱。主敬者,心自慈,貌自威。此是诚者之象。陆氏言:“有德者,必有言。诚有其实,必有其文。”言自德出,文自诚出。文言千变,德诚如一。又言:“诚者非自成己而己也,所以成物也。” 诚者只是一片真心,故德性无私,不为己之私,而自成己之大。此是箴言,多少人于此天人交战,最终私心胜过天理,便成小人。

不为己之私,则初亏而后盈;为己之私者,则初盈而后亏。此是诚之考验。过此考验者,则生命得一大翻转。陆氏下一转语:“圣贤之所以为圣贤者,不容私而已。”陆氏又说:“德成而上,艺成而下。艺虽精,下矣。”德义胜于艺义,此是陆氏申说,艺精而德亡,则人艺俱亡。德精而艺无,则人即其艺。一个有德性之人,把自己活成了艺术品。艺从何来?由圣而来,百工皆圣迹所流。陆氏有言:“凡所谓艺者,其发明开创者皆出于古之圣人。故曰百工之事,皆圣人作也。” 而小人之不齿在于,自藏其珍,秘于传世,此是德行浅薄之流。故他说:“世衰道微,德行浅薄,小人之有精力者,始以其艺加人,珍其事,秘其说,以增其价,真所谓市道。”

如何是道?陆氏言:“民之于道,系乎上之教;士之于道,由乎己之学。”不学无道,不学无术,不学无教。士学于道,教于民。《中庸》有言:“天命之谓性,率性之谓道,修道之谓教。”性自命出,此命为天命。天命者,天意也。天意无私,廓然其公。天意即全体,全体无私,即成大用。大机大用,变化之道。知此变化,便知其教。陆九渊说:“知道则末即是本,枝即是叶。”本为天性之本,末为教化之末。教化之道,在于尽性知命。

陆氏之学风,尽现风流本色。言志、言立、言读书、言为文、言日常、言教化、言道艺、言今古、言去蔽、言诚真,可谓是字字真切、句句彻理。陆氏自明心迹:“在物者,亦在己之验也,何往而不可以致吾反求之功,此所愿与同志日切磋而不舍者。”读书在于变化气质,既便本身气质低劣,只要能发明本心,诚明此理,痛下实践工夫,亦能变为美玉。所以,陆氏肺腑肝胆尽掏,知无不言:“事唇吻、闲图度之人,本于质之不美,识之不明,重以相习而成风,反不如随世习者其过恶易于整救。图度不已,其失心愈甚。此理诚明,践履不替,则气质不美者,无不变化。”

又有人与他议何为异端,陆氏同样发明己见:“‘异端’二字出论语,是孔子之言。天下正理不容有二,若明此理,天地不能异此,鬼神不能异此,千古圣贤不能异此。若不明此理,私有端绪,即是异端。”天下正理不容有二,第一义不容有异。异端者,有违第一义、有违最高义。最高真理,只有一个,只是一个。若有私意,即成异端。他又对学友言:“子先理会得同底一端,则凡异此者,皆异端。”

人又来问师承问题,他则说:“惟是谈学而无师承,与师承之不正者,最为害道。与之居处,与之言论,只渐染得谬妄之说,他时难于洗濯。”他在上书皇帝时,亦自流胸襟,出语不凡:“臣尝谓天下之事,有可立至者,有当驯致者。旨趣之差,议论之失,是惟不悟,悟则可以立改。日至之时,阳气即应,此立至之验也。大冬不能一日而为大夏,此驯致之验也。”而他言文人之事,亦通兵家之理:“善制事者,常令其利在我,其患在彼,不善者反之。”并且能够详细析之曰:“惜毫末之费,忽丘山之害,难以言智。”

陆氏于文甚通,故言则成义。他随便一语,便是管理学精髓:“上达下达,即是喻义喻利。”义者,价值观也;利者,价值也。上达者,自心也,需合价值观;下达者,众人也,需实现价值。

学问高者,不畏权威。学养既成,便见文脉之疴。在他的时代,也许只有他不是迷信儒家家法,于是敢言:“因此观春秋、易、诗、书经圣人手,则知编论语者亦有病。”他同时又说:“使在唐虞之时,道在天下,愚夫愚妇,亦皆有浑厚气象,是时便使活佛、活老子、庄、列出来,也开口不得。惟陋儒不能行道,如人家子孙,败坏父祖家风。故释、老却倒来点检你。”陋儒者,小人也。学道有不及,则自见其小;学道若太过,又自见其陋。大道若行,虽愚夫愚妇,亦有浩然之气,良知跃于胸次;而今大道不行,便不得不反复提撕、交相辨析,以求内心无过无不及。

陆学之学,即易简之学。此学无它,但求心下有省、幡然有得。心下亦不是个人的心下,而是充塞于四海的心下。此是全体之心,亦是大用之物。知此全体大用,便知心物同游,畅快淋漓。

作者/胡赳赳

编辑/张进

校对/陈荻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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